2004年02月13日14:22


书摘:《往事并不如烟》 储安平的最后岁月
章 诒 和
 

  储安平(1909一1966):江苏宜兴人。出身于宜兴望族,出生后六天丧母,十四岁丧父,依赖祖母抚养,生活节俭。1928年入上海光华大学英文系,1932年毕业。1933年起,在南京《中央日报》任副刊编辑。1936年赴英国伦敦大学做研究工作。1938年回国至重庆,先后担任《中央日报》撰述,编辑,复旦大学教授,中央政治学校研究员。1940年8月,在湖南安化县蓝田国立师范学校任教师。《英国采风录》《英人法人中国人》为这一时期作品。《英国与印度》一书则是其讲授英国史和世界政治概论的讲稿。并在桂林《力报》 任主笔。1945年春,在湖南辰溪《中国晨报》任主笔。日军占领桂林后,他在重庆创办《客观》周刊,共出版十七期。1946年春赴上海,9月1日创办《观察》半月刊,任社长和主编,兼任复旦大学教授。1948年12月25日被国民党查封停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国家出版总署专员,新华书店副总经理,出版总署发行局副局长。1954年任九三学社中央委员、宣传部副部长,并当选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1957年任《光明日报》总编辑。1958年1月被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1966年逝世,死因不明,年57岁。

   
   
                       一

  1958年1月,储安平被戴上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人也从《光明日报》弄回九三中央。

  父亲(章伯钧——编者注)和储安平一别,就是三年。一日,《新民报》老板陈铭德、邓季惺夫妇来家闲坐。聊了一阵,父亲便问邓季惺:“你可知道储安平的近况?”

  邓季惺说:“我们没有他的一点消息。”她答应父亲,再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储安平的近况。等了数日,没有回音。

  一天清早,父亲又提起储安平,对母亲说:“既然打听不到老储的近况,健生,你去看看他吧!”母亲立刻去地安门食品店偷偷买了些高级糖果、饼干。第二天下午,去了。储安平的家已从阜内大街搬到了棉花胡同。

  父亲一直在客厅呆坐,等着母亲带回消息。母亲回来,父亲见她一脸的平静,他的心才稍稍放下。母亲去卫生间洗脸洗手,父亲眼巴巴地跟在后面,问:“你看到人了吗?情况怎么样?”母亲去卧室更衣,父亲还是紧巴巴地尾随于后,忙不迭地问:“他怎么样了?家里的人还好吧?”

  安稳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母亲才说端详:“储安平开门,发现是我的时候,居然高兴得不知所措。拿出家里最好的绿茶,请我喝,一再问,伯老好不好?身体怎么样?我说,伯钧在所有朋友里面最惦记的是你,也最对不住你。他早就想来看你,只怕再连累你,所以先让我来探望,储安平听了这话,很感动。他说,谢谢伯老的关心,自戴上帽子以来,与民盟的人和‘光明’的人,再无联系。他也不想看那些人的嘴脸。”

  “他现在的生活情况呢?”

  “我问老储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还好。虽然工资降了很多,但现在的日子过得简单,没有太大的开销,自己也节俭惯了。谈起日常生活,老储说:‘李大姐,我带你看一样东西。’说完领着我出了北屋,来到院子的东边。原来这里盖了个小羊圈,养了些羊。有两只是母的。”

  说到这里,父亲听不下去了。他起身,望着窗外,不禁叹道:“不给他一点事情做!”“给你事情做了吗?”母亲反问了一句。

  父亲的情绪猛地激烈起来。他用拳头狠狠拍击沙发的扶手,喊着:“我是老头子了,可安平还不到五十岁!”客厅蓦然无声。

  
  
                        二

  没过几天,储安平来了。他登门的时间很早,提着一个橄榄绿、腰子型的铝质高筒饭盒进来。“老储,你好吗?”父亲大喜,握着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且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

  “我很好。伯老,你呢?”

  他们寒喧过后,储安平一面请母亲赶快拿个牛奶锅来,一面对父亲说:“这是我拂晓时分挤的羊奶,特别新鲜,特意请伯老和李大姐尝尝。”

  “你现在每天做些什么?”父亲问。

  “两件事,读书,喂羊。”

  父亲笑着说:“好。这样可以‘养吾浩然之气’呀。”

  “伯老,你现在不也有条件养浩然之气吗?”

  “不,养浩然之气,一是需要有富裕的时间,这个,我有。二是需要悠闲的心境,这个,我大概是不会有了。”

  “为什么?”储安平问。

  “我的心境是无法平复的。反右之于我,决非是一点人生失意、进退无路的遗憾,而是从此有二十万个右派(那时父亲以为右派有二十余万)的身家性命,压在了我的心上。”

  储安平劝慰道:“伯老,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哇。谁都明白,事情的责任不在你。你自己的身体要紧。”

  母亲端上热腾腾的羊奶。父亲连喝两口,说:“很好喝!不仅新鲜,气味也是好的。我喝羊奶,还是生平第一遭,谢谢你。”

  “你们这样爱喝,以后,我还会送来。”储安平像个牧羊少年,兴奋不已。

  父亲忙摆手,道:“千万不要再送了。你能来这里,就好,比送什么都好。”

  储安平突然问:“有个叫李如苍的,伯老认识吗?”

  “认识,认识,还很熟呢。老第三党成员,日本留学生,浙江人,做过旧警察局长。解放后因为同康泽的关系,成了历史fǎn革命。有了这个身份,在农工(即农工民主党)把个候补中委也搞掉了。他处境窘迫,我却无法相助,但一直和他保持往来。

  储安平叹道:“你能和他这样的人保持交往已算难得如苍每次提及,都很感念。”

  父亲问:“你怎么会认识他?”

  储安平说:“全国政协在北京西南郊的一个叫模式口的地方,搞了个劳动基地。第一批下放锻炼的,大多是右派和历史上不大干净的人、九三中央第一个点了我,还有楼邦彦,农工党里面就有李如苍。我和如苍两人,分配的劳动任务是放羊。工作累是累,要弄饲料,要扫羊圈,夜里有时要起来查看查看。但是,每天我与他为伴,与羊为伍,在山坡上或坐或躺,晒太阳,望浮云,谈轶事。虽不是灯下敲棋,窗前展卷的文人生活,但可宠辱皆忘。那些山羊很可爱,尤其是母子间的慈爱,像图画一般。羊羔一旦跑远了,母羊就要急急地呼唤。那些毛茸茸的小羊羔,四脚几乎一齐举起来,朝母亲飞奔过去的样子,是很动人的。相处时间长了,对它们很有些感情。”

  “……我看他这个人的文化修养不低,和他相处有话可谈,也融洽。我们都是江浙人,回忆起江南风习,童年趣事,说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我们成了朋友。从模式口回到机关后,我也只与他往来。如苍住什刹海,银锭桥侧,是个好景致。我从棉花胡同出来到他家小坐,等于散步,锻炼身体了。”

  “伯老,记得(19)57年夏天,你在我家里的谈话吗?”

  “记得。”

  “那时,你劝我超脱一些,可以从事研究工作。现在我已经做了一半,另一半便难了。自己也没有这个心力。”

  父亲点点头,说:“是的,我们都被隔离于社会,想深入研究中国的社会现象、思想现象已经没有了基本条件。这个情况,是我当时没有想到的。”

  “你现在除了参加一些会议以外,还做些什么呢?

  “唉!”父亲长叹一声,道:“反右以后,偶遇周恩来。他建议我写点回忆录或搞点黑格尔哲学的翻译。后来,我读到全国政协文史资料上刊载张文白(张治中,字文白)的一篇东西。在他笔下,叙述长沙大火一事,我数了数,不足二百字。把这样的回忆文章留给后代,还不如不写。关于翻译黑格尔,我过去是一直是有这个志向的。所以每逢出国,必购其书。贺麟来我这里看到这些德文书,都羡慕得很哪!我现在虽有时间,却怎么也翻译不下去了。”

  “是不是缺乏相关资料?”

  “不,老储,还是我刚才说的心境问题。这个反右,叫我丧失了做研究工作必备的心境。我现在只能读读老杜。杜诗的版本我已收集四十多种。看来,‘少读李白,老吟杜甫’很有道理。”

  ……

  储安平问:“伯老,我们今后又会如何?”

  父亲眯缝着眼,望着窗外的槐叶柳枝葡萄架,说:“拖,混。在无聊的日常生活中,拖下去,混日子,也许是你我这样的人未来的出路。”停顿片刻后,又以低沉的语气,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对时局发展当有一个充足的估计。”但他怎么估计也没有估计到会有一个“文化大革命”。

  储安平告辞,母亲把洗干净的饭盒递到他的手里。他掂量了一下,说:“李大姐,你放进什么了?”

  “康有为的女儿前些天刚送来两斤奶油小点心,是康家用侨汇票买的。我如果告诉她说,点心是和储安平分而食之。老人家不知该有多么高兴呢。”

  储安平接过了饭盒,说了句“伯老,留步”,遂走出大门。



                             

  过了一段日子,储安平又送羊奶来了。这次来,他谈的是自己的家庭婚姻。母亲告诉我说:“储安平原来的妻子,是他在光华的同学,人很好,复姓端木。婚后生活幸福,也有了孩子。后来这个夫人病故,储安平就自己撑持这个家,供养孩子读书上学。他的事业心强,社会活动多,虽独身多年,也渐渐习惯了。前几年,经一班朋友的一再相劝、相催,他和一位女士结婚了。不想,反右以后,储安平的处境大变,他的夫人也大变。如果觉得丈夫是右派,给自己丢了脸,今后不好做人,那么离婚好了。让人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住着储安平的房子,却跟另一个男人明来暗往。时间一久,即被察觉。储安平说:‘伯老,即使闭户三日,你也是猜不到这个人是谁?’停了好一阵子,他说了三个字——宋希濂。爸爸惊诧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问:‘是那个国民党的宋希濂?(1959年)特赦的那个甲级战犯?’储安平点头称是。

 

   爸爸站起身,拍着他的肩膀,哀叹:‘所犯何罪,受此屈苦!都归咎于我。’”

  储安平见父亲那样地难受,反倒安慰起他来,说:自己不要紧,事情也已到尾声。

  分手时,储安平说:“有如苍在,我们还能互通消息。”

  大概过了一两个月,一日下午,家里来了一个衣着朴素、相貌堂堂的男子。母亲对我说:“他就是李如苍。”

  李如苍告诉父母:“储安平正在办理离婚。女方提出三千元赡养费要求。法院的同志讲,储先生不是资本家,哪有许多的积蓄。最让人难堪的是,这女人还住在储宅。宋希濂的进进出出,就在老储的眼皮底下。”后来,李如苍又来我家,说那女人已随宋希濂搬走,并有话传来,说自己如今在社会交往和生活享受方面,比跟个大右派强多了。

  储安平依旧每日放羊、喂羊,每月到九三领一份工资,参加学习,接受批判且自我批判。父亲激愤无比:“对我们的处分,哪里是戴上一顶帽子?我们的生命力正在受到侵犯。”   



                             
  
  1966年的夏季,生命力受到侵犯的右派,面临的是毁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似烈火在整个国土上熊熊燃烧……8月24日,红卫兵闯进家门。东西凡是能砸烂的,都砸烂;能拿走的,都拿走。人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悔辱。父母被关在小屋,吃着甩在地上的窝头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打听朋友的情况。黄绍自缢身亡,章乃器惨遭毒打,刘王立明、叶笃义、刘清扬关入秦城监狱等消息,一件件传来。其中惟独没有储安平的下落,父亲焦忧万分。

  后来,只是听说他一遍遍地挨打,家里抄来抄去,破败不堪,更无人相扶相助。他实在受不了,便逃到九三中央,请求组织收留。获此消息,父亲大感不妙,因为农工党中央对收留的右派,就有半夜毒打的事情发生。父亲估计九三对储安平,也绝无仁慈可言。

  大约是9月上旬的一天拂晓,晨星尚未隐去。忽然,有人轻轻地按了两下电铃。母亲开门,来者是李如苍,且神色慌张。父亲急问:“如苍,红卫兵也去你家了?”

  他来不及回答,便说:“伯老,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小屋的气氛,骤然紧张。父亲怯生生道:“是不是老储出了事?”

  李如苍点点头,说;“我每天5点多钟起床,必出门,沿着什刹海转一转。今天也是这样。可是我刚要开门,便发现脚跟前有一张纸条。好像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说罢,遂从白衬衫的口袋里,掏出咖啡色漆皮小本送给父亲。小本是1950年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发给每位委员的《全国委员会手册》。父亲把小手册打开,抽出夹在当中的一张小纸条。

  纸条洁净,为白色,有二指宽大小,是对折起来的。父亲双手打开字条,那上面写的是:

  “如苍兄,我走了。储”

  用钢笔写的,未署日期,字不潦草。

  李如苍问:“伯老,你看他能走到哪里去呢?又有谁敢收留他呢?”“你收好。”父亲把字条还给李如苍,痴立于窗口。

  以巾拭泪的母亲,便咽道:“我们在这里挂念,他却不知飘零何所?听说溥雪斋离家出走时,身上还带了十斤粮票,七块钱。他带了什么?”

  父亲真的是“一万分的失神”’,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如苍,他不是出走,而是去死。”

  “那字条是什么意思?”

  “那字条是向你我诀别。”

  李如苍听了这话,真是“一万分的慌张”,急匆匆道:“他是不是昨天半夜把字条从门缝里塞进来后,就投了什刹海?”

  父亲仿佛从迷惑中猛醒过来,走到李如苍跟前,说:“快,快回去,守着什刹海。如苍,死也要见尸呀!”说罢,已是老泪纵横。

  李如苍收好字条,出了家门。他走了两步,又跑回来,低声问:“伯老,要不要把字条的事,告诉九三或民盟?”

  “不!”父亲表情冷峻,口气决绝:“人活着的时候,他们都不管;现在,还会管吗?再说,还有能力管吗?”

  “那么,要不要告诉街道、派出所或公安局?”’

  “不!”父亲依旧是冷峻的表情,决绝的口气,“你不要他管,他也会管的。”

  李如苍走了,在什刹海守了七天七夜。每天晚上,他便偷偷跑到东吉祥胡同10号,对父亲重复着一句同样的话:没有见到储安平。

  父亲色如槁,心如灰。而在他内心深处,是很钦佩叹羡储安平的。“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辞也。”父亲始终确信他的死,并说:“储安平不能容忍自己适应奴役,一定是这样做的。因为死亡在他看起来像是得救,他是被恐怖吓坏了。所以,不但要用这样的方式结束痛苦,他还要用这样的方式,保持自己的卓越和尊严。再说,储安平已没有什么事可做,只有吹灭生命的残焰。”……

  八十年代初,吴祖光访美归来。他特地打来电话,说要告诉我一则消息。我去了吴宅。红光满面的吴祖光兴冲冲地说:“诒和,有个老作家在美国某个小城镇的街道散步,忽见一人酷似储安平,即紧随其后,那人见有跟踪者,便快步疾行。老作家生怕错过良机,便连呼:储先生。声音也越来越高。那人听后,竟飞奔起来,很快地消失了。依我看,储安平可能还活着,在美国。要不然怎么死不见尸呢?这个消息太珍贵了,你回去告诉李大姐。”

  我把这个消息转述给母亲。母亲说:“这不是储安平的消息,是储安平传奇。”



             (摘编自章诒和著《往事并不如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1月版)


                                                《文汇读书周报》

(责任编辑:张爱敬)

字号 】 【关闭窗口
请 注 意  
  1. 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关法律、法规,尊重网上道德,承担一切因您的行为而直接或间接引起的法律责任。
  2. 人民网拥有管理笔名和留言的一切权力。
  3. 您在人民网留言板发表的言论,人民网有权在网站内转载或引用。
  4. 如您对管理有意见请向留言板管理员人民日报网络中心反映。
 

 

>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