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聪明剔透如丹青先生,总会峰回路转——在转来绕去的内心世界,结构他的君子处世之道——然后,再自嘲掉。
“当然很多人在行动了,他们很勇敢、很好……我也很佩服做实事、主持社会公益的人——虽然我有我自私的理由:我要守住,我是个画画的,我在抖,但是我平静,不要冲动,冲动是没用的——但仍然会谴责自己:怎么我也变成这样了?所以大家都这样,所以——所谓的无奈吧。”
为何这样自嘲?“为什么不自嘲?——自嘲是有快感的。我看到很多人,真的很好,但常有一点遗憾,就是,他们再有点自嘲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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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之“个人立场”——不主义、不“正确”、完全的个人
陈丹青的名声大噪,与他对公共事务的普遍的“异议”、“不满”是连在一起的。批评——“辛辣的”、“尖锐的”、“痛快的”、类似的形容词,再加上陈经常提及的“鲁迅”名号,其名声实因“辞清华事件”日日看涨。可就在这当儿,陈丹青,皱着眉头,“竟然”矢口否认——
“我其实非常讨厌鲜明的立场,非常害怕一个人有非常鲜明的立场,害怕单一思维的,同时又很正直、很老实的人——你可能在很多立场上看到我,但我又走掉了。‘真实’没有立场,是人给出立场,然后真实就变形。”
不左也不右。左吧,新左派的对“文革”对美国的看法“坚决不能同意”;右吧,“站在弱者一边,不与强权合作”这一点又是“坚决地不能妥协的”。
或者是既左又右?陈丹青,至今仍没有语言洁癖的陈丹青教授,一路都留有赤诚的脚印:上世纪70年代末,“文革”刚结束,冬天,每天一大早骑车去看大字报;与“介于流氓和社会青年之间的”“星星画派”勾肩搭背喝酒听录音机骂人谈艺术;……但是,欣赏并自称“一直站在左翼的、激进的、不安的、冒险的现代艺术一边”的陈丹青,又怀疑——
“我从小右翼,不知为什么。刘索拉喜欢摇滚乐,早期的陈凯歌喜欢实验电影,谭盾喜欢摩登音乐,我的许多同行都喜欢现代艺术,努力进入那个系统,我在大立场上和他们不一样。”
有偏激激进一面,有惰性怀旧一面。认定自己“什么主义者也不是”,陈丹青最怕的其实是“正确”。
他说:“我知道我的画、我自己,都毫无价值,但我讨厌一群人脸上那种集体势力的表情。这表情只有一句话:你是错的!我们是对的!”
这“集体势利的表情”,陈丹青“从小学起”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一天到晚如此,你身边总有这样的人——你往他前面一站,你还没开口,就知道自己错了。”江西插队、北京美院读书,总有人对陈丹青语重心长——“丹青啊,你的画画得还不错,但这个问题你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要是不解决好……甚至到了美国,一切也仿佛在告诉你,艺术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所以我本能地不去凑前卫艺术的热闹——前卫艺术是什么,不就是政治正确吗?我不愿意正确——当年画西藏组画,就是不想正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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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之文艺——美的、历史的、自然的,回到感性
“敏感。为什么不敏感?除了敏感、除了观察,我们和世界的关系还有别的吗?”
“一切都取决于我看到的。”在遇到冲突、需要判断的时候,陈丹青让自己凭感受说话——“经历‘文革’,然后又去了美国,自由保守,现代传统,左右,功利的理想的……这些价值坐标都不如我所看见的真实,真实总是更暧昧,更直接。”
眼前这个上上下下一身黑从皮烟盒里取烟抽的美术教授画家陈丹青的“感受”:“美”是核心,记忆是媒介,天人合一是终极。
“连记忆也是感受。你得仔细感受自己的记忆,记忆从不通知你,它自行出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趣味、胡同四合院的故都风范,陈丹青城市建筑批判中一个反复出现的字眼就是“葆续历史记忆”。
“殖民者当年为什么在中国盖他们的花园洋房?他在异国,在遥远的东方,都牢牢记住要确认自己,住在自己母国的传统建筑中;张大千流亡阿根廷,还花大钱盖中国林园,为什么?他也是要确认自己,活在自己的,民族的生活景观中。”
历史感是自我,亦是自尊。保持尊严,“现代化”不是借口。“为什么英国、法国这样率先建立现代国家形态,率先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完全不更动它的历史景观与文化景观?整个欧洲引领世界现代化,可是整个欧洲的样貌与传统景观,在经历一战二战那样的狂轰滥炸后至今完好无损。”
可是现在,就是这个现在,粗俗的、白瓷砖的、玻璃幕墙的“现在”,难道不是历史吗?历史不是无数个叠加的现在吗?
“当然。我们今天看见的古物,当时都是新的。当我凝视一幅7世纪的绘画,这幅画仍然属于‘今天’,就在‘此刻’。历史被持续塑造,有些留下来,有些变形,有些消失。我在乎的并非某一可供指认的实物,而是绵延性——在空间中保留并感知时间的维度。”
时间!在绵延的时间的维度里,陈丹青的“对记忆的本能欲望”的另一魔障,更落后、也更审美。
张爱玲、胡兰成、杜月笙、东湖路……流连过这些老上海跌宕的传奇风雅的属地,丹青先生的怀旧直抵——“人与自然、与四季关系更紧密的”农耕文明。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往炉灶里塞柴草,就着油灯看书,听瓦片上的雨……”曾经8年的知青,敏感细腻如丹青先生,对“超市买电饭锅煲的米饭”和“从插秧收获到舂米全程亲手参与的米饭”之区别,对“不方便的生活的美”有诗意的沉溺,亦有失落的清醒——
“我知道现在的怀念也许很虚伪。当我真的在农村的时候,我每天都想逃离。记忆肯定是被淘洗过的。更准确地说,我怀念的,是那个慢的节奏,是恒长、天长地久。照胡兰成的说法,即‘现世的安稳’。我确确实实记得农村生活的一个下午、一个黄昏多么实在,多么长久。”
那么后工业社会、信息网络全球化,从审美的角度看,就那么不可救药吗?
“话不是这么说法。真实的情形是,你一旦进入现代生活,有一种人性的可能性就永远失去了。”陈丹青的忧郁更基于“内心失衡”的警觉。“我们没有选择。只有一种生活。除了都市,好的生活是什么?我们失去了对比,没有参照。在宋元山水画中的生活形态曾经真的存在过,如今荡然无存,只剩下山水画。”
这样“慢的美的”参照,在哪个意义上重要呢?
“一切回到根本——我们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时代,什么样的社会?敏感的人都会这样追问。如果没有参照,你看不清什么是你真正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