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此,我们知道两件事:其一是建毛塑像乃文革“浩劫”之具体举措之一;其二是毛本人明确称之为“劳民伤财,无益有害”的。谁知40年过去,现在的官僚们却“打着毛旗反毛旗”,赤裸裸地滥用公权力重蹈“文革创举”之覆辙。尤其是重庆医科大学那些昏庸官吏,没本事办一所出色的大学却有能耐玩一次出格的把戏。据说此像靡费人民币500万元之巨,无论它用于大学教育的硬环境还是软环境建设,恐怕都比现在这样更利国利民。在文革等问题上,毛的责任无法规避,但即便如此,根据毛生前的正式指示可以推断,毛在天之灵一定也会对重庆医科大之举而愤怒的。
然为何一些人现在还要如此违背毛的本意而作为呢?正如毛自己说的“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样,中国的官僚阶级是毛遗产的受益人,否定了毛也就断送了他们受益的法理依据,继承的合法性是与被继承人遗产的合法性紧密相关的,毛在《给江青的信》说过:“我猜他们的本意,为了打鬼,借助钟馗,我就在20世纪60年代当了共产党的钟馗了。”反观改革开放30年,没有一个进展不是在突破毛设置的樊笼,从扬弃“两个凡是”开始,恢复高考,右派等冤案平反,土地承包责任制,废除人民公社等等,每否定毛原先的一项政策,国家就前进一步人民就幸福一分。然而同样心知肚明的官僚们清醒得很,“钟馗”是万万废弃不得的,一旦废弃也就意味着自己掌握的权力失去了法理保障,这是万万使不得的。这才有邓公提出的“坚持×项基本原则”之说道。似乎应该这样理解,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毛便是共产党的钟馗,直至现在。有此默契在,无论廉吏抑或贪官,大家心照不宣地维护钟馗的正面形象,尺度不同而已。打开电视,重庆电视台正介绍一个“红歌大赛”的节目,前些时已经在江西台领教过相同节目了,看来似乎不止一家电视台在翻晒陈芝麻烂谷子,自打戈培尔博士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宣传部神威之后,后继有人。前些时我们的宣传部长就畅谈了一回“舆论导向”在今年以来一连串事件中的作用。
既如此,我突然想到,与其去看那不锈钢塑像,不如去凭吊一下我的那些可怜的同龄人;与他们相比,我们是幸运的啊!正是那塑像一挥手,他们的青春生命才被埋葬在冰冷的泥土里,今年应该也是四十周年吧!我摸了摸额头上还未取出的弹片,幸亏它没继续往里钻,否则我也跟他们一样躺在另一处黄土下,于是哑然。我侥幸地又苟活了四十年,朦胧中只记得看过一些介绍,说这里是全国仅有的文革墓地,百余座坟墓掩埋了400余名当年武斗的死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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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开车的小王去红卫兵墓群,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一脸的茫然,他退伍后在重庆开了一年多出租车,号称“重庆通”,而现在不通了——“我咋个没听说过哩?”坐在他开的车上打了一圈电话,终于得知可以找重庆大学的老帆,电话打通之后接着是一片热情,我们开车到重大西门,他驾车带路来到沙坪坝公园,一步一步走去,总算见着了这片陵园之所在。不知怎的,心里有一片云雾涌起,说不清是伤怀还是感叹……
沐浴在雾雨中的树木,仿佛也带着几分肃穆与庄严。还没登上那十几级台阶,就发现一座牌坊改建成的门楼,铁门似乎被锁住了,门楼边的围墙上依稀可见几个黑色的斑驳大字“文革墓园”。跟我们几乎同时到达的还有几位外地人,都进不去了。从紧锁着铁门望进去,几十座残破的塔碑伴着林立的树木以及繁茂的杂草,连同阴霾的天气,反倒显示出另一种和谐,一种被遗忘与遗忘之间的和谐。我暗自寻思,它若跟官方设立的烈士陵园那般整齐威严,恐怕反倒没有现在这样具备历史意义了。
门口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我们心底里涌起一丝不安。这扇紧锁着的铁门,是否意味着要面临铲除的命运呢?不祥之兆开始笼罩心头,即使真的如此,我除了愤怒还能做什么?无可奈何地服从已经成为我或许这一代人命运的主旋律,充其量像阿Q那样,揉着秃头上被打起的肿包,背过身去咒一声:“儿子打老子!”然后自娱自乐。
老帆说今年春天他来的时候还是随便出入的,不如干脆爬门进去看看。芷苓发现锁门的是一把长杆自行车锁,把门扇拉开些就侧身钻进去了,几乎同时,台阶下传来一声呼喊:“出来!不得进去!”一位中年人赶上来,他是沙坪坝公园派来看守墓园的工作人员,一再请我们体谅他的处境,别使他为难,上头交代不许放人进去的。交谈时知道他也是一位下过乡的同路人,告诉我们这里已经批准为历史文物了,只是因为太残破,门楼上的瓦面都坍塌了,怕伤人负不起责任这才锁上的。于是我的担心略为消减。他还告诉我们,今天中午一点半钟,天津市政协来人进去过,是一群作家来看。还告诉我们去到大门口办公室找领导批准,那样也许可以进入。费尽口舌也没商量,老帆不断打电话找路子通融皆未果,我们只好离开这里,在旁边不远处的小茶馆里泡茶闲聊。
下午五点多,我已经不抱希望了,老帆却执著地坚持再返回墓园瞧瞧,或者那个看门人已经下班了,我们可以再钻进去瞧瞧。既然大老远地来了,就要设法进去。走近那座专门盯着墓园大门的岗亭,发现里边竟然有人,他们换班了。凑过去一问,那位稍年轻些的接班者很友善,他告知自己的难处之后便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是我们可以打电话给这位领导,他若允许就可以开门进去了。老帆按照他的指点打了电话,没料到那位称作“李老师”的负责人很快就同意了,老帆把电话交给那位守墓园的年轻人,他接听后随即领我们上坡,开锁之后我们借着白天最后一抹亮光踏入墓园,那位守园人就在门口候着,以免会有别人也跟随入内。
恰如前一位守园人的介绍,这个墓园当年是重庆“8·15”派的罹难者墓地,进门右边那座墓,埋着20位罹难者,里边的墓碑下,埋着一人乃至多人不等。近些年有一些罹难者家属前来扫墓,有些墓碑是亲属后来安装的。重庆当初还有好几处这类墓地,后来都被平毁了,之所以唯有此处得以保存,一则是“8·15”派掌了一阵权,庇护下来;二则是这里原来有几座军人烈士的墓葬,文革死难者是后埋入的,沾了些光。我们后来果然瞧见墓碑上许多“8·15”标志,还看见几位军人烈士墓参杂其中,证明他所述基本属实。 (点击下面的播放按钮,观看相关视频——)
当初重庆的武斗是全国最激烈的,据说除了没动用飞机,坦克、舰船都用上了。对于“8·15”和“反到底”,我不甚了解详情,只记得他们原本都属于造反派,文革第一波夺权以后又分裂了,是在“军队要支持革命左派”的最高指示下达后。分歧逐渐深入,武斗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既然“枪杆子里出政权”是革命真理,追求这个真理的结果就只有厮杀,尤其是当真理与权势搅合到一起之时。还是罗素总结的那段话:“理想主义,正是使正派人成为流氓无赖帮凶的诱因。”崇尚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主义正是使一大批本来无知的青少年堕落成“流氓无赖帮凶”的诱因,还不止,还有无产阶级专政的大棒鞭策着他们尽可能穷凶极恶。从文革初期狗仗人势地对“黑五类”乃至自己的老师、校长施暴,到中后期踏着“路线斗争”的鼓点互相残杀,从十几年革命教育中“阶级教育”课程里学得的兽性手段,人性基本泯灭——然而我们又要说,他们是多么无辜,因为他们中很多人还是孩子,从政治的角度来说,还应当在孩子前加上“无知”二字,他们是受人教唆的。
毛曾经在“九大”的讲话里漫不经心地夸赞重庆武斗算是一场演习,然而对于其中“杀俘虏”情节也不禁要表示不满。而重庆乃至外地武斗杀戮俘虏与平民却司空见惯。现在,这场演习的一小部分成绩就显现在这座阴森荒凉的墓园里,墓碑上依稀可辨的死难者最小的只有14岁!我相信每一位死者都有经历死难的过程,它很可能就是一段惨不忍闻的恐怖故事,被野草吞噬殆尽,更已被活着的人们遗忘。透过这全国惟一或高或低的墓碑塔林,我似乎透过去看见重庆医科大学那座全国最高的不锈钢塑像,借用马克思先生的一句话:“这真是任何诗人想也不敢想的一种奇异的对联式悲歌。”武斗与毛塑像是文革中同一件事情的两个侧面,败亡者葬身于墓碑之下,胜利者则以建毛塑像彰显自己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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