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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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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章立凡(章乃器先生之子) |
作者:章立凡 来源:维普资讯/浴火凤凰网 本站编辑转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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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1957年6月26日,一届人大四次会议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举行。父亲和往常一样,每次都按时到会。自20年代他进入银行界起,就养成了守时的习惯。会议期间代表们的用车是统一安排的,有一次车子因接侯外庐耽误了一会儿,开到时父亲已在家门口等候,并指着手表对司机说,你晚了五分钟。
怀仁堂——这座皇家禁苑中轩敞的古老建筑,曾默默地注视了几个朝代的盛衰荣辱。自1949年以来,这里一直是新中国最重要的政治活动场所。建国前夕,父亲曾在这里与600多位政协代表一起,举手通过了政协的《共同纲领》,选举出新国家的领导人;1954年9月,他在这里举手通过了新中国的第一部宪法;他曾多次在这里出席最高国务会议及政协、人大的历次会议。如今,这里的一切都与往常迥异,不见了昔日的肃穆祥和,雍容谈吐,所有的人都紧绷着面孔,闷热的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这是一场对中国知识精英的大围猎,陷入网中而又保留着人民代表身份的“右派”们,不得不放下学者名流的架子,在各个小组内接受着无休止的斗争,违心地作着屈辱的检讨。
黄绍竑因为经受不住,两次吞安眠药自杀,被送入医院抢救,总算保住了性命。
陈铭枢则在赠答友人的诗中,以这样的诗句形容当时的气氛和自己的心情:
君诗忧患积,一语九回肠。
痛定宁思痛,群弦已共张。
赤标天下鹄,青换眼中桑。
莫负苍生愿,相将造乐康。
父亲是四川省选出的代表,在“群弦共张”的四川组会议上,面对着他熟识或不熟识的面孔,忍受种种的批判乃至谩骂,以辩才著称的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舌头的厉害。但他仍拒绝强加的罪名,声明自己“不是一个政治家,也不配做一个政客”,如果要他作言不由衷的检讨,他没有气力。
他在会上做了个书面检讨,承认有“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思想和作风”、“个人英雄主义和个人自由主义”,但不承认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他说:“八年来,我对党所提出的方针、政策,不但没有任何怀疑,而且往往还觉得是出于意外的好。但在某些具体问题的看法上或者某些具体工作的做法上,我是提了不少不同的意见的,是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与党员的合作共事关系,绝大部分也是和谐的;但对于少数党员的态度、作风是有批评的。我愿意问清楚道理,要求讲清楚道理,态度往往是直率的。在工作上,我觉得许多党员没有把我当作外人,我觉得自己也不应该自外。”
在逐条辩驳了强加在头上的种种罪名之后,他郑重声明:“某些人相信,‘众口可以烁金’;‘曾参杀人’,重复了三次,慈母也为之动摇。我认为,这是旧时代的事情了。在今天,我相信:‘真金不怕火’;有了共产党的领导,一定可以明是非。” 随着反右运动的深入发展,对右派的处理问题也开始提到日程上来。
7月7日下午三时,由周恩来主持在政协礼堂召开了一次会议,就对章伯钧、罗隆基、章乃器、黄绍竑、龙 云等的处理问题进行磋商。父亲是民主党派中被停止职务的第一人,前面提到的老先生给周恩来递了一个条子:“请问国务院工作人员有没有被停职或类于停职的规定?”他注明这个问题是“为了章乃器”,但为避免承担责任,他又在条子上注明“随便发问,并不是我主张。”周公用铅笔批道:“有这样一种处分方法,但对部长级还没有用过。”会上还谈到了苏联撤销莫洛托夫、马林可夫职务的经过。
两天后,毛泽东在上海又点了一批右派的名,并且说:“右派的老祖宗就是章伯钧、罗隆基、章乃器”。毛泽东说:“知识分子是最无知识的”,“知识分子把尾巴一翘,比孙行者的尾巴还长”;“你看谁人知识高呀?还是那些不大识字的人,他们知识高。”在9月召开的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上,毛泽东对“八大”的决议中关于我国社会矛盾的论述提出异议。在与会者中引发了争论。他在10月9日的最后讲话中断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毫无疑问,这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这就在事实上改变了“八大”政治路线,为此后一系列扩大阶级斗争的举措开辟了道路。
10月13日,毛泽东指示说:“现在有些右派死不投降,象罗隆基、章乃器就是死不投降。我看还要说服他,说几次,他硬是不服,你还能天天同他开会呀?一部分死硬派,他永远不肯改,那也就算了。他们人数很少,摆到那里,摆他几十年,看他怎么办?”同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统战会议,提出了对一百多位民主人士“右派”的处理意见。针对当时普遍掌握政策过“左”的现象,刘少奇在会上说:“当前党的统一战线,‘左’一点大家都赞成,说右派不要安排,大家都鼓掌。对右派的安排,××就表现的很‘左’,×××也不赞成章乃器,似乎×××却成了‘左’派。……现在是犯‘左’的可能性更多。”他提出:“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是头面人物,要安排。”当时对这三人处理的底案是:
撤销国务院部长和人大职务,保留政协委员资格,章伯钧还保留政协常委。
当时给父亲定案的最大障碍,就是他始终不肯像别人那样,违心地承认自己是反社会主义的右派。
尽管处境艰难,他仍泰然自若,每天准时到粮食部照常工作,据说是因为他在部内威信很高,“威风打不下来”,于是又有人安排了民建、工商联与粮食部的联合斗争会,自12月19日起开始举行,两会的负责人均到粮食部与会,一连斗了三天,父亲安坐聆听,时而咬住烟斗抽烟,时而闭目养神。到第三天时,某公(父亲昔日有恩谊于他)声讨刚毕,父亲突然起身走到他跟前,大声说:“你没良心!”登时全场大哗,接下去又是一场人海战术式的围攻。父亲如此强项不屈,会是没法再开了,于是转而责令他写书面检查。
1958年1月,父亲写出了一份3万多字的《根据事实,全面检查》,回顾了自己在整风中的全部言行,以及建国以来在民主党派工作的方面的全部经历。他在文章最后写道:“我对党披肝沥胆,希望党对我推心置腹。……我到现在为止没有希望逃避处分(当然也不是希望处分)。一个只能为官,不能为民的人,不能不是十足的官僚,他不但当不起一个革命者的称号,而且不配做一个社会主义的公民.”“我不能颠倒是非对待别人,也不能泯灭良心来对待自己。”
直到被撤职,父亲始终拒绝在他的右派结论上签字。
主持审查处理工作的领导(即当初鼓励他鸣放的那位——李维汉)也承认章乃器“心口如一”,高压无用,只好硬着头皮拍板:我们不是法院,章乃器不签字,照样可以定右派。
父亲被定为“极右分子”。
十
父亲这种倔强的态度,使他在后来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1958年2月1日至11日,一届人大第五次会议提前举行,会上通过了撤销章乃器等38人代表资格的审查报告。他的名字第一次被排到“右派”中的首位,这是一种“加重处罚”的信号。26日,他在民建和工商联的副主任委员职务也被撤销。
1月28日上午,父亲接到总理办公室电话:周总理召见。他已预感到是怎么回事,便穿戴整齐,坐车前往中南海。
11个月以前,他来到这里,聆听了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迎来了一个百花齐放的春天。现在还只是农历的腊月,再过几天就是立春,这个节气来得比去年还早。中南海湖面却依然封冻,周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
沉思中,车已到西花厅前停下,他振作精神,安步踱入这座早已熟悉的古老建筑。周恩来总理、习仲勋秘书长和徐冰副秘书长已在客厅内等候。由于事态已经明朗,双方的情绪反倒显得比较轻松,接下去是一场无拘束的谈话。父亲在他的《七十自述》中,记下了这次谈话的内容——
周总理对我说,要撤我和伯钧、隆基的职,马上要提交国务会议讨论,已经告诉了伯钧、隆基二人,而且不让他们出席会议,但可以让我出席会议申辩。
我问,我写的《根据事实,全面检查》等文件有没有看过,他说没有。我说,那是很遗憾的。我问,撤职的事情是否最后决定了。他说,党中央决定了。我说,那还申辩什么呢?我愿意放弃出席的权利。
他说,那也好,辩论起来我们人多,你说不过我们的。他又说,也曾考虑过是否让我们辞职。可是又何必那样转弯抹角呢?我说,撤职倒没有什么,但是为什么要扣上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名呢?这是违反事实的,是宁死不能承认的。
他说,那你可以保留思想,我们党是准许保留思想的。于是,他又谈到和罗隆基谈话的经过,他曾问罗作何打算,罗答要么就自杀,否则便只好接受。总理说,你可以去美国。罗问,是否意味着驱逐出境?总理答,绝不是。总理问我作何打算?我说,我是全心全意,全力投向党的,党给我处分,我愿积极接受下来,作为党对我的锻炼和考验。我和党共事已经30年了,仍然没有被了解,那就请再看5年吧,5年不够,也可以看10年,到那时我也不过70岁;我现在就好好地锻炼体格,充实头脑,准备到时再为党工作10年。
总理笑着说,你倒真乐观呀。最后我重申:我是永远不反党的;我要使那些诽谤的流言,彻底地破产;我决不做亲者所痛、仇者所快的蠢人。
谈话结束,父亲与周公和习、徐二位一一握手道别,离开了西花厅,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他乘坐的黑色“吉姆”轿车驶出红墙,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9年来,他第一次有了闲暇……
29日下午,国务院第69次全体会议决定,撤销章乃器、章伯钧、罗隆基的部长职务;并决定提请全国人大常委审议决定。
1958年1月31日,毛泽东发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令》:“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93次会议的决定,撤销章乃器的粮食部部长职务,撤销章伯钧的交通部部长职务,撤销罗隆基的森林工业部部长职务。”似乎一切都该打上句号了,但这只是劫难的开始。
在这场对知识分子良知的大围猎中,55万人被打成“右派”,沦为贱民,占当时知识分子总数的11%;如再加上被内定“中右”、“右倾”者,以及所有受打击者的家属子女,受到迫害和株连的人数当在200万以上,造成众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
“右派”中除个别人外,均被处以撤职、降级、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监督劳动、劳动教养等不同处分,其中半数以上失去公职。一些人还被扣上“反革命”帽子,判刑劳改,甚至被枪决,在运动中自杀及在劳改或其他迫害中死去的人数更无法统计。
十一
“反右”使“五四”以来中国知识界“科学与民主”的传统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运动刚刚告一段落,又提出了“反右倾,鼓干劲”的口号,历史的车轮急剧左转。此后的数年间,经历了“大炼钢铁”和“吃大锅饭”的所谓“大跃进”,庐山会议的“反右倾”,“神话”一天比一天多,口号一天比一天左,科学知识不再被尊重,蒙昧主义大行其道,没有人再敢于提不同意见。直到发生全国性大饥荒,一下子减少了2000万人口(亦说3000万),这股反科学的蛮干狂热才逐渐降温。
在这段时间里,父亲在北京东城灯草胡同30号的宅院中,闭门蛰居。对于一个刚过花甲、精力充沛的实干家来说,失去工作的权利是一种莫大的痛苦,但他仍以达观的态度面对人生,将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他每日手不释卷,阅读了大量的经典著作和专著,写了数百万字的笔记。他还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锻炼身体,除了气功、腰腿八段锦外,每天坚持做25个俯卧撑,还在浴室用冷水浇淋全身,并摩擦全身两千多下。
在公众场合,他仍是精神抖擞,谈笑风生,丝毫没有其他“右派”那种抑郁消沉之态。
一次政协开全体会议,周总理和另一位领导(即曾鼓励父亲鸣放,后来又主持给他戴帽子的那位)接见与会的委员们——
周公与父亲握手时笑着问道:“老章啊,你还是那么自负吗?”
“是别人看不起我,所以只好自负一些。”父亲也笑着回答。
那位领导有些尴尬,忙解释说:“谁也没有看不起你,是你自己要孤立你自己。”
还有一次在政协开会,巨赞法师拍着他的肩膀说:“章乃器啊,我看你的右派分子帽子可以拿下来了。”
他风趣地回答:“这是别人强加在我头上的帽子,我是不认可的;对于我头上的这顶民主人士的帽子,我倒有点不耐烦了,准备丢掉了。”
某次政协组织到外地视察,同行者中有王枫、董竹君两位女委员,路上聊天时,心直口快的王枫问他:“章先生,我们以前一直读你的文章,对你很钦佩的,可这一次,你怎么会当右派?”
面对这有些唐突的提问,父亲显得很有涵养:“王大姐,再过10年,你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可是对有的故旧,父亲却一点不讲恕道。一次政协小组会上,某教授(年轻时曾受父亲提携,“反右”时积极斗争他)碰巧坐在他的身旁,父亲吟诗一首赠给教授:
“名裂身末败,家破人不亡。
钢筋铁骨在,冷眼对豺狼。”
教授大怒,反唇相讥,指控他意在攻击党的领导。以两人间的历史恩怨而言,这首诗的份量当然不轻。
在经历了“文革”的劫难后,父亲已经作古,教授亦有悔悟,主动提出应给父亲平反,这也是应当记述一笔的。
1962年三四月间,父亲向二届政协第三次会议提交了两个提案,就他被错划为右派的问题提出申诉,而彭德怀也在6月间向中共中央提交了八万言的申诉书,虽然两人并无任何联系,但这种举动在当时被批为刮翻案风。有些好心的朋友向他提出劝告,但父亲表示:“‘唯事实为最雄辩’,事实越到后来越清楚。我相信事实,我无限相信党的实事求是的作风。我准备在这个过程中多受一些锻炼,但不能改变我对党的信任。我认为这一点的硬骨头是需要的,党绝不愿他的朋友是软骨头。”
1963年1月19日,民建中央通过了《关于开除章乃器会籍的决定》。2月14日,民建中央致函全国政协,申明撤销章乃器作为本会代表的资格,并建议撤销其政协委员资格。3月7日,政协常委会通过了撤销章乃器政协委员职务的决定。从此,父亲永远离开了中国的政治舞台。
据说,周恩来对开除会籍的做法不以为然。他批评说,一个人总要有个组织,你们把章乃器的会籍都开除了,将来怎么做他的工作?
在政治上受到进一步打击的同时,父亲在经济上也陷入了困境。“反右”后他的工资由行政四级降为十级,但仍保留服务员、炊事员、警卫等其他待遇。撤销政协委员职务后,工作人员全部撤走,改为发生活费150元,后经周恩来过问,增加到200元,但房租、水电、电话等费用均改为自己全部负担。更有甚者,1957年的那场被人诬告的经济官司,又被用来作为政治上的打击手段,致使父亲在1964年底败诉。法院查封财产清偿,并曾一度将他羁押。这宗令新中国法制蒙羞的旧案,至今尚未得到纠正。
父亲在逆境中仍保持自己的信念,他作了一副对联:
“实践检查真理,时间解决问题。”
他坚信历史会作出最公正的结论。
在此期间有关部门曾根据来去自由的原则,征求他个人意见,表示如愿出国,可提供一切方便。但父亲认为,他是为了自己的爱国理想,才放弃了在香港大有可为的事业和优裕的生活,回来为新中国贡献力量的。不管个人境遇如何,绝不违背初衷。
不久,一场更大规模的浩劫席卷了全中国,父亲的生命之火在这场历时十年的漫漫长夜中耗尽。1977年5月13日,他在曙光出现之际赍志以殁。■
1995年9月3日脱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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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7月11日编辑转载 / 2018-12-03 更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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