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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遗像,摄于1958年 |
林昭(前排中)与同学合影于北大 |
【“反右运动”口述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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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最知情者的回忆(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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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元勋 · | |||
作者:张元勋 来源:载《中华文摘》2000年第4期) 信息获得: 2004年4月 (本页浏览:人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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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结束了,最先离去的是林昭,亦如来一样,由她的女警医搀扶着,那个佩枪的警士押随着走出内室,而后便是四女郎、武警,最后才是我与“管教干部”。他们依然很客气,向我说:“今天的接见效果不错,你劝她好好改造,她都没有发脾气,可见你们的交往确实很深,过去她的母亲刚说一句,她便表示不耐烦,不愿再听下去。”又说:“林昭用糖纸编了许多艺术品,今天送给你的这只帆船就是其中之一,种类多着呢,全监狱都知道,她是一个聪明人,很少见。
我们边说边走,将走出内室的门,我不禁反顾这间难忘的密室:空空如也,只有地上那一堆洇血的卫生纸片!走到院子里,又看见那高大的黑色铁门,但却又见到林昭正背立在门前,抱着旧布包、卫生纸以及我送来的食品,凝望着我与许宪民先生。我们又获得了这难得的临别的一晤!(岂知这竟是永诀!)
我们都未悲戚,都被明天的再见而陶醉着安慰着、诱惑着,她身后的那一扇小型便门打开了,她几乎是退着迈进那铁门槛,依然微笑着望着我们,一直到那扇小铁门徐徐关闭,她在我们的视野里永远消逝!我与许宪民先生还兀自呆立在这悄无人声的大院里。——“走吧。”依然是一句十分客气的声音,我们才恍如梦醒,才意识到那位“管教干部”还站在我们的身旁,他彬彬有礼、和蔼可亲,说:“X处长在办公室里等你们。”
我们随着“管教干部”向外院走去,最后,还是二门里的那间办公室,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在门口和蔼地迎接我们,他不同凡响,穿一身很新的灰色的毛料中山装,黑皮鞋,头发梳得整齐,面色光洁而白皙,一口浓重的上海口音南方普通话,真是一位典型的南方儒雅之士和权力在握的决策人物。他示意“管教干部”退出,让我们坐下,他也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木椅上,直截了当地劈头便对我说:“今天接见的效果不好,原定的明天的接见取消了。”这真是一声当顶而降的霹雳!他稍停,又换了一个思路说:“我们对林昭已仁至义尽,她不接受教育,抗拒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他稍作沉默,又说:“我们也没有办法。”
不知从什么地方增长了勇气,刚才在接见室里的谨小慎微似乎一下子消失了,我于是斗胆,向X处长请教:“报告X处长,林昭主要的抗拒行为都有哪些表现?”
“林昭恶毒攻击反右派斗争!替右派份子鸣不平。”X处长语极简洁,但却不假思索、斩钉截铁,稍停之后又说:“林昭最严重的问题是不认罪,抗拒改造!态度十分恶劣。”毫无疑问,他没有畅所欲言。那个时候不慎失言都会遭到灭顶之灾,即令这位权力在握的处长也不会例外。
相对语竭。我已记不起怎样与这位处长分手,怎样走出这座闻名世界的监狱的城堡式的外门,今日留在记忆里的是在离监狱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市内交通汽车小站,我与许先生便在那里等待乘车,不知怎么,眼泪从眼睛、鼻子、以及喉咙里汹涌而出,许先生拄着手杖,无动于衷地站着。
这天下午,我跑遍了上海各大食品公司,中、小食品商店,寻购那种绘着“猫头”的奶糖,但,完全徒劳,在那个时候,“大白兔”奶糖是容易找到的,而“猫头”图案却无处寻觅。第二年的5月1日,我又偷偷地来到上海,又与许宪民先生一道来到提篮桥监狱,但传达室庄严宣告:“监狱已军管,一切接见停止。”
林昭真的被杀了——1968 年8月,我在山东某劳改队的禁闭室里接受了“管教干部”的通知:“林昭已于今年5月1日枪决。”他问:“你有什么想法?”“没有想法。”我告诉他们。
1968 年4月30日下午2时左右,在中国上海的茂名南路159弄11号二楼上的林昭家中,出现了一桩“史无前例”的“天下奇闻”——一个家伙在楼下呼叫“许宪民”这个名字,彭令范闻之急忙开门,面对着她的惊惧神态,他表现出一副不屑详言的恶棍骁勇与杀人娱乐后的快感快意之神色,使彭令范终身难忘!那人一共说了三句话:
“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林昭已在4月29日枪决。家属要交5分钱子弹费。”
开始似未听懂,继而意识到噩耗成真之后,林昭的母亲许宪民先生晕厥于室内地上,彭令范拿了五分钱的硬币打发了那个刽子手,他对“尸体现在何处”的询问一言不答,犹如未闻,扬长而去!
非常巧合的是:在4月30日彭令范付了子弹费以后,许宪民先生的友人朱太太打来电话约彭令范见面。她告诉彭令范:她的大儿子祥祥每周两次与同学到龙华机场勤工俭学,每天下午三时左右结束。4月29日下午三时半左右,突然望见两辆军用小吉普车飞快开来,停在机场的第三跑道,接着由两个武装人员驾出一个反手背绑的女子,她的口中塞着东西。他们从她腰后一脚,她跪下,另外两个武装人员一人举手枪开枪,她先中一弹,倒地爬起,又中两弹,扑于荒原!然后四凶手将她拖入另一辆吉普车,飞驶疾驰而去!
她的遗体被运往何处?只能去问驾驶那疾驰而去的吉普车上的凶手们!他们包揽了密杀与灭尸(也许还要辱尸)的全部过程。祥祥认出她就是大姐姐,他目睹惨状,惊恐失常,不忍详视,疯痴癫狂!高呼:“大姐姐被害了!大姐姐被害了 !”祥祥面如死灰,目瞪口呆,由他的同学送回家中。
于是,许先生几番到上海提篮桥监狱、上海公安局、上海高级法院询问林昭的遗体究竟被如何处理?如果掩埋,埋于何处?如果火化,骨灰何在?但,全遭拒绝皆不奉告,而且声厉色狞,拒于门外!于是,这位年逾七旬的母亲,终于意识到与她含辛茹苦度过了三十六年的非凡岁月的女儿今日真的失去了!迷朦地消失了!毁于一朝,化为乌有!于是她哭,在大上海的长街上游荡,幽灵似的游荡!她念念有辞。有时呼喊一声其义难辨的语句,于是她也笑……
记得诗人田间的长诗《她也要杀人》的开始云:
是谁杀了我的儿?
我的儿是谁杀了?
一位失去儿子的年轻的母亲的哭声,半个世纪以前就在我的耳边回响,今天终于与这位失去了女儿的年迈的母亲在上海长街上的喃喃唤女之声融为一支裂人心肺的哀歌!她终于迷失了记忆,全然忘却了她自何处来,又欲何处去!她开始挎着一只竹篮、提着昔日的竹杖,在大上海的人群中梦游与呓语,她一切皆已忘却,也不再悲哀与欣喜,她失踪在人间的海洋里,在汹涌的人流中沉浮漂流!
只有彭令范,没有眼泪,头发蓬乱,精疲力竭。如今就只有她还存留着迷茫的记忆!
有一天,一位好心的人来说,她看见许先生在某某马路上徘徊,彭令范于是急往其处,遥遥望见年迈的母亲白发蓬乱,形容枯槁,她似在喃喃地唤女,在那茫茫的人海中任自漂流、沉浮游荡而去!
老母亲被拉回家,未久,又出走,消失在茫茫的大上海的人海里。终于有一天,她也倒下了!倒在繁华的马路旁的人行道上,遍体鳞伤,面颊青肿,口鼻流血,一只鞋失落远处,竹篮与竹杖已被踩扁和踩断。有人围观,有人视而不见地匆匆走过。——“她是被红卫兵小将打死的!他们说她是大反革命分子林昭的母亲,林昭已被枪毙了,也不能叫这个反革命老太婆活着!一声吆喝,簇拥围打,拳脚交加,顷刻命绝……”——后来,彭令范听人如是说。
发生在六十年代的中国式的野蛮与残酷,是筑成那个“史无前例”的砖石,多少家庭就是在如此不明不白中消解了!是真正的“家破人亡”,或更确切一些说是“人亡家破”。
历史宣告林昭无罪!——1980 年8月22日,上海高级法院“沪高刑复字435号判决书”宣告林昭无罪,结论为“这是一次冤杀无辜”。但仍对她的遗体的下落不作解释。但亲友之心其哀未绝!
现在,苏州的灵岩山西侧的安息公墓墓地上有“林昭之墓”,但那里面只有她的一缕长发、一套旧衣、一张照片,是一个空空的“发之冢”!——她的遗体拋落在何处?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良知未泯的人道的知情者,我们真诚地请求你发一次善心,就请你写一封匿名信,请寄往“苏州灵岩山安息公墓管理处”吧!为我们提供寻找林昭遗骨的线索与地址!求求你了!我相信所有的人都会感激你的恩德!苍天在上!佛在我心!上帝与一切神灵都会呵护你“立地成佛”的!
在说罢这椿往事的时候,我忽然悟出:林昭在1957 年北京大学的论战中用“双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自报家门,她遇难之时正是三十六岁,罹“口舌之灾”,二者竟在她的名字的破解中不幸言中!真可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信哉!如是我闻!阿弥陀佛!
● 关 于 我
我的祖籍是江苏赣榆县。1933年生。1954年于青岛一中高中毕业,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
1957年的春天,中国共产党整风,我因担任北京大学学生自办的刊物《广场》的主编,撰写《广场》发刊词、《编后记》,以及与人合写短诗《是时候了》等大字报而被划为“极右派”,遭受轮番批斗,于1957年12月25日以“反革命罪”被逮捕,判刑八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而后被押送于北京南郊之团河农场、河北省宁河县之茶淀清河农场等荒凉地区劳动改造。1965年刑满,但仍未离开劳改队,继续留在清河农场,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戴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在专政机关的管制下劳动度日。
1966年文化大革命起,被押送到山东省劳改队所属的章丘埠村煤矿,在煤井下挖煤四年。
1970年又被押送至山东济宁“╳劳改农场”,继续着劳动改造的生活。
1977年,由于“四人帮”的倒台,我的被监管的生活获得了政策性的放松,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我结了婚。我的妻子怀着对我的同情与敬佩之情,嫁给我这个四十四岁将“知天命”的“反革命分子”,那时她仅二十六岁。她无意旁顾险恶的环境以及没有希望的未来,毅然把她美丽的青春与我的严峻的危运联结在一起!怀着生死与共的凛然之情,顶着漫天风雨,分担了压在我头上的无情重负!
1979年的秋天,我当了父亲,我的不幸的儿子来到这人世的早晨,他的父母就像两个乞丐,我们的财产就只有一条旧棉被。而我竟无处去为他报户口,他是万里浩荡神州中的无计存身的奴隶的后裔,是一个“编外”的“黑人”。
1979年11月24日上午,在山东省济宁劳改队的办公室里,我接受了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项目组的法官们的平反裁决,他们郑重宣告:推翻1957年的判决,宣告我无罪!
至此,我才算真正地与这个“人间的好地狱”告别,真正的“释放”才算开始!
北京大学党委用心良苦,几经协商,依政策“就地安置”的精神,把我安置到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直到今天,养生于此。我担任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十年之间,完成了“讲师——副教授——教授”的“三级跳”,并担任了先秦两汉文学的硕士研究生的导师之职。
1994年夏退休,离开了短暂的教学生涯。工作紧张与生活贫困是这十五载执教生活的两大特色,忙于生计,以活妻儿,点滴余闲,苦心撰著,断断续续,终得二十三万言,成《九歌十辨》一卷,献诸学林,博人一哂而已! ■
【附录】
张元勋教授于2013年已仙逝。他获平反后不久,被“落实政策”就地安置于曲阜师范学院,任教中文系。在他的学生中有一位叫李岩峰的,与张元勋教授有深深的师生情谊,甚至堪称忘年之交。本站摘取李岩峰追忆张元勋教授《送别张元勋教授》一文片段于下,我们可进一步看到张元勋教授的风范、性格和人品,以志对张元勋的纪念和崇敬。以下为原文节录——
(虽说“落实政策,就地安置”曲阜师院,但入职之初也还要“考”一下)。据中文系79级、80级校友回忆,学校面试时,让他在毫无准备且无课本的情况下,讲授屈原的《离骚》。而他在远离校园、囿于牢狱和农场二十几年之后,脱口背诵《离骚》原文和注解,并淋漓尽致加以发挥……张师之学问才气,可见一斑。
我至今记得他上课何等与众不同:阔步登台,不携片纸,睥睨天下,口若悬河。他懂的如此之多,但家中的藏书却又如此之少,当代小说没有,五四之后只有鲁迅全集。他见识又高,经历又广,每每口讲指画,纵论古今,指陈时事,臧否人物……我当时年少轻狂,从小到大,没记过一个字的课堂笔记,唯独上张师的课,总是记得手腕疼,笑得肚子疼。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因一篇文章获他赏识。他大概知道家父因“文革”磨难,早年去世,狐伤其类,对我有些另眼相看。承他不弃,日益熟悉,渐渐把他家的客厅当作了第二课堂,他家的厨房当作了第二餐厅。
…… ……
对于张师的胆识和风骨,我曾在一篇短文中写道:
母校老师之中,于余影响最深、交谊最好者,为张元勋老师。余尝言,曲园倘无张师,当打折扣,少风骨,减光彩。北大百年校庆,余从张师前往观礼。燕园名儒大师者不知凡几,学子扬名立万赫赫有成者亦不知凡几。然张师以一肄业之本科生,凭余亲眼所见,上自林庚、陈贻焮,下至谢冕,无不对之待若上宾,礼敬有加,细诘之,非为学问,人品故也。
张师当年以超迈绝伦之才,编《红楼》,创《广场》,新诗《是时候了》如洪钟大吕,在新文学中立不灭之地,终被飞来横祸,陷不测之险,忍非人之辱。当是时也,同学中背师者有之,卖友者有之,作伥者有之,吮血者有之,然张师自始敢作敢当,未尝推一事、害一人,在众人避之不及之时,以戴罪之身,未婚夫之名,毅然独自前往,南下探望林昭,留下一段井台会、蓝台会的佳话。去年,又以衰病之躯,霜雪之姿,撰新著一本,行文汪洋恣肆,遍布珠玑,名播海外。直至今日,仍笔耕不辍。噫!有此恩师,真不负曲园四年也!
世人皆知张师南下探望林昭,世人皆不知张师为此付出的惨重代价!从1968年7月7日起,他被单独关押于一处被五重大门封闭的曾储存剧毒化学品的仓库之中,长达138天,每天都有被处决的危险。事情的起因,是1968年4月,张师又以回青岛探家的名义去上海提篮桥监狱看望林昭未果而超假,并由此被追查出1966年的第一次探监,而对其进行重新审讯并被关押。这便是被他后来称为“鳄鱼之胃”的地方。
张师为何要做如此冒险之举?正如他一同学所说:
他千里迢迢去探视狱中的林昭,不是为了爱情,也不是亲情,说是为了友谊还不足以概括这件事的原因、结果和价值。其实是为了被中国人推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的“义”字。张元勋也把这个“义”字张扬到极其高不可攀的高度。在那个时代,朋友之间反目成仇,亲兄弟形同陌路,夫妻相互揭发,……为了生存,人们抛弃了“义”,实在是无可厚非。正因为可以原谅某些“不义”的弱者,而更不应该忽视“大义”的强者。像张元勋这样,将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不计成破利钝,丝毫没有私利的考虑,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准备付出最大的牺牲,他也确确实实承受了第二波打击,这绝不是一般芸芸众生能做出的事情。是仗义豪侠,是义薄云天,是替天行道,是可以和程婴、公孙杵臼相比的义举!
【本站注】据“百度”介绍,李岩峰1991年考入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师从张元勋教授。又悉,2010年9月始,任《人民法院报》副总编辑。
(全文完。点击这里:返回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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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纪实/往事】永不服罪的党员“右派”大学生徐洪慈,仰天长啸:“不!”
(即便如此极左标准,也是运动开展近5月才发,许多地方并未当回事,甚至不知有这份文件…)
10、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电视片)解说词全文(镜像链接)
(点击这里:到“沉重的1957-1965”专辑)
(本站 2004.08.20.编辑转发 2020-04-30 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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