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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资料】 |
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节选) |
鲁 迅 (选自鲁迅《且介亭杂文二》) |
原创撰稿:鲁迅 来源:鲁迅全集 本站编辑转载 (本页浏览: 人次) |
【本站按】鲁迅先生很不愿意别人曲解和误读他的文章,所以也不愿意别人为他做传。他曾说他看见自己死后,有一只苍蝇在他脸上嗡嗡,舔着他的鼻尖儿,他说:阁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在我身上寻找作论的材料。 当今时代是开放的,也允许多元文化的存在。有人推崇鲁迅,也有人批判鲁迅。笔者觉得肯定一切或否定一切都不足取,还是就事论事、就文论文比较好。还有人以鲁迅的某些“私德问题”臧否之,窃以为基本不可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多少伟人“大家”是纯洁无瑕的呢?对文人、思想家的论断,还是基本以其言、行作为论断的依据为好吧。 所以这里将鲁迅先生1935年写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作为研究资料发布与此,不做任何评论,因为不想在这篇文章中寻找什么“作论的材料”,只是联系过去和当下的实际,读一读, 想一想罢了。(文中某些粗体突出显示为本站所加) 我们无法不想到:历史竟是如此惊人的相似。这其中不会没有规律,没有逻辑。 |
…… ……
但是,孔夫子在本国的不遇,也并不是始于二十世纪的。孟子批评他为“圣之时者也”〔14〕,倘翻成现代语,除了“摩登圣人”实在也没有别的译法。为他自己计,这固然是没有危险的尊号,但也不是十分值得欢迎的头衔。不过在实际上,却也许并不这样子。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跑来跑去,虽然曾经贵为鲁国的警视总监〔15〕,而又立刻下野,失业了;并且为权臣所轻蔑,为野人所嘲弄,甚至于为暴民所包围,饿扁了肚子。弟子虽然收了三千名,中用的却只有七十二,然而真可以相信的又只有一个人。
有一天,孔夫子愤慨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16〕从这消极的打算上,就可以窥见那消息。然而连这一位由,后来也因为和敌人战斗,被击断了冠缨,但真不愧为由呀,到这时候也还不忘记从夫子听来的教训,说道“君子死,冠不免”〔17〕,一面系着冠缨,一面被人砍成肉酱了。连唯一可信的弟子也已经失掉,孔子自然是非常悲痛的,据说他一听到这信息,就吩咐去倒掉厨房里的肉酱云〔18〕。
孔夫子到死了以后,我以为可以说是运气比较的好一点。因为他不会噜苏了,种种的权势者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但比起后来输入的释迦牟尼[19]来,却实在可怜得很。诚然,每一县固然都有圣庙即文庙,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样子,一般的庶民,是决不去参拜的,要去,则是佛寺,或者是神庙。若向老百姓们问孔夫子是什么人,他们自然回答是圣人,然而这不过是权势者的留声机。他们也敬惜字纸,然而这是因为倘不敬惜字纸,会遭雷殛的迷信的缘故;南京的夫子庙固然是热闹的地方,然而这是因为另有各种玩耍和茶店的缘故。虽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20],然而现在的人们,却几乎谁也不知道一个笔伐了的乱臣贼子的名字。说到乱臣贼子,大概以为是曹操,但那并非圣人所教,却是写了小说和剧本的无名作家所教的。
总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因为尊孔的时候已经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目的一达,这器具就无用,如果不达呢,那可更加无用了。在三四十年以前,凡有企图获得权势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读“四书”和“五经”,做“八股”,别一些人就将这些书籍和文章,统名之为“敲门砖”。这就是说,文官考试一及第,这些东西也就同时被忘却,恰如敲门时所用的砖头一样,门一开,这砖头也就被抛掉了。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
一看最近的例子,就更加明白。从二十世纪的开始以来,孔夫子的运气是很坏的,但到袁世凯[21]时代,却又被从新记得,不但恢复了祭典,还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们穿起来。跟着这事而出现的便是帝制。然而那一道门终于没有敲开,袁氏在门外死掉了。余剩的是北洋军阀,当觉得渐近末路时,也用它来敲过另外的幸福之门。盘据着江苏和浙江,在路上随便砍杀百姓的孙传芳[22]将军,一面复兴了投壶之礼;钻进山东,连自己也数不清金钱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数目了的张宗昌[23]将军,则重刻了《十三经》,而且把圣道看作可以由肉体关系来传染的花柳病一样的东西,拿一个孔子后裔的谁来做了自己的女婿。然而幸福之门,却仍然对谁也没有开。
这三个人,都把孔夫子当作砖头用,但是时代不同了,所以都明明白白的失败了。岂但自己失败而已呢,还带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他们都是连字也不大认识的人物,然而偏要大谈什么《十三经》之类,所以使人们觉得滑稽;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就更加令人讨厌。既已厌恶和尚,恨及袈裟,而孔夫子之被利用为或一目的的器具,也从新看得格外清楚起来,于是要打倒他的欲望,也就越加旺盛。所以把孔子装饰得十分尊严时,就一定有找他缺点的论文和作品出现。即使是孔夫子,缺点总也有的,在平时谁也不理会,因为圣人也是人,本是可以原谅的。然而如果圣人之徒出来胡说一通,以为圣人是这样,是那样,所以你也非这样不可的话,人们可就禁不住要笑起来了。五六年前,曾经因为公演了《子见南子》[24] 这剧本,引起过问题,在那个剧本里,有孔夫子登场,以圣人而论,固然不免略有欠稳重和呆头呆脑的地方,然而作为一个人,倒是可爱的好人物。但是圣裔们非常愤慨,把问题一直闹到官厅里去了。因为公演的地点,恰巧是孔夫子的故乡,在那地方,圣裔们繁殖得非常多,成了使释迦牟尼和苏格拉第[25]都自愧弗如的特权阶级。然而,那也许又正是使那里的非圣裔的青年们,不禁特地要演《子见南子》的原因罢。
中国的一般的民众,尤其是所谓愚民,虽称孔子为圣人,却不觉得他是圣人;对于他,是恭谨的,却不亲密。但我想,能像中国的愚民那样,懂得孔夫子的,恐怕世界上是再也没有的了。不错,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这就是“礼不下庶人”[26]。
成为权势者们的圣人,终于变了“敲门砖”,实在也叫不得冤枉。和民众并无关系,是不能说的,但倘说毫无亲密之处,我以为怕要算是非常客气的说法了。不去亲近那毫不亲密的圣人,正是当然的事,什么时候都可以,试去穿了破衣,赤着脚,走上大成殿去看看罢,恐怕会像误进上海的上等影戏院或者头等电车一样,立刻要受斥逐的。谁都知道这是大人老爷们的物事,虽是“愚民”,却还没有愚到这步田地的。
(1935年)四月二十九日
【原注释】
题 注:本篇是作者用日文写的,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六月号日本《改造》月刊。中译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七月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杂文》月刊第二号,题为《孔夫子在现代中国》。参看本书《后记》。(本站转载此文为节选,非全文——本站注)
〔14〕“圣之时者也”语见《孟子·万章》。
〔15〕 警视总监,日本主管警察工作的最高长官。孔丘曾一度任鲁国的司寇,掌管刑狱,相当于日本的这一官职。
〔16〕“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等句,见《论语·公冶长》。桴,用竹木编的筏子。由,孔子的弟子仲由,即子路。
〔17〕“君子死,冠不免”语见《左传》哀公十五年:“石乞、盂黡敌子路,以戈击之,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
〔18〕 关于孔丘因子路战死而倒掉肉酱的事,见《孔子家语·子贡问》:“子路……仕于卫,卫有蒯聩之难……既而卫使至,曰:'子路死焉。’夫子哭之于中庭……进使者而问故,使者曰:'醢之矣。’遂令左右皆覆醢,曰:'吾何忍食此!’”
[19] 释迦牟尼(Sakyamunl,约前565—前486)原古印度北部迦毗罗卫国净饭王的儿子,后出家修道,成为佛教创始人。佛教于西汉末年开始传入我国。
[20]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语出《孟子·滕文公》。
[21] 袁世凯参看本卷第128页注〔3〕。他曾于一九一四年二月通令全国“祭孔”,公布《崇圣典例》,同年九月二十八日他率领各部总长和一批文武官员,穿着新制的古祭服,在北京孔庙举行祀孔典礼。
[22] 孙传芳(1885—1935)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当他盘踞东南五省时,为了提倡复古,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举行投壶古礼。投壶,古代宴会时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投矢壶中,负者饮酒。《礼记·投壶》孔颖达注引郑玄的话,说投壶是“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
[23] 张宗昌(1881—1932)山东掖县人,北洋奉系军阀。一九二五年他任山东督军时提倡尊孔读经。
[24]《子见南子》林语堂作的独幕剧,发表于《奔流》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一九二九年山东曲阜第二师范学校学生排演此剧时,当地孔氏族人以“公然侮辱宗祖孔子”为由,联名向国民党政府教育部提出控告,结果该校校长被调职。参看《集外集拾遗补编·关于〈子见南子〉》。
[25] 苏格拉第(Sokrates,前469—前399)古希腊哲学家(本站注:点击这里观看视频《苏格拉底与柏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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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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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 2009-09 -17 编辑转发 / 2017-12-25 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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